南都周刊第10期封面
研究中西方思维差异的清华大学心理学教授彭凯平曾经出示过一张图片,一个篮球队员站在一群人的面前,面带笑容,而在他后面,站着一群表情不是那么愉快的人。
彭凯平让中国人和西方人来判断这个运动员的心情,结果是:西方人更倾向于认为他是快乐的,而中国人则更倾向于认为他是不快乐的。
这是个很有趣的心理现象,西方人认为个人的情绪表达是独立于别人的,而中国人则会觉得,个人情绪是该随着环境而产生适应性的变化。所以看到后面那些人的不愉快的脸,想来那个篮球队员也只有表面在笑,但骨子里不会高兴。
中国人的“事事隐忍”、“极尽周全”、“表面和气”等等让西方人捉摸不透的功夫,是传统中华文化的内里精华。我们习惯启动否定的机制,抑郁感受一产生就压抑下去,强撑着自己没事儿的样子。
“在中国人性本善的文化中,善是人性修养的终极目标,所以要时时堤防暴露恶,掩饰内心深处的东西,这使得中国人更倾向于做表面文章,生活在非常沉重的枷锁中。”北京大学心理系教授王登峰表示。
这就是中国人“抑郁”的温床。
同样,哪怕在《南都周刊》这个小小的编辑部,已经有多位同事或轻或重,曾被或正被抑郁症所困扰。
而平时在与他人的交往中,“郁闷”这样的感叹,几乎天天都有人在说,数数身边性格抑郁的人,也不在少数,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的,也成为一种时髦现象。
加拿大学者费立鹏2009年在《柳叶刀》上发表的流行病学调查显示,的中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6.1%。根据这个发病率的数据推算,中国的抑郁症患者已经达到9000万。
医学界目前对于抑郁症的成因,尚且没有定论,而很多人更是一知半解,错误地对待了患有抑郁症顽疾的朋友,也错误对待了有抑郁情绪时的自己。
抑郁,我忠实的仆人
中国人常说不要“忘乎所以”,意思就是不要太喜形于色,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压力。所以中国人的快乐和骄傲都不好表达,只是尽力掩饰。很多中国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轻松。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外国人,能够享受生命中点点滴滴的小快乐,但中国人却时常以“光宗耀祖”的大快乐为乐。当我们拼命工作时,已经饱含危险。
王丫米和大多数普通白领一样,2006年时,她在上海工作,老板正在进行融资,所以王丫米每天都要写宏大的PPT。
“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的工作是在吹牛,觉得特别压抑。我每天做这个有什么意义啊?”王丫米后来就不上班了,陷入到一个特别封闭的状态中,这个状态用一个极具意象化的画面来形容,就是“一个坑”。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陷在沙发上,沙发上都能坐出一个坑。
在这个坑里,王丫米开始回想自己的经历,她做过烟草媒体,做过传统行业商业开发,然后她就会开始哭。
“我的价值在哪儿?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抑郁的开始各式各样,但抑郁的过程就像同一口井,在这个井底,每个人都对所有事不再有兴趣,那些灌入腹腔的井水,含有一种叫“自责”的毒。
“我不能坐在这儿,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家人,我不能不上班啊……我应该早起给我前夫做好早餐……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别人……”王丫米不想吃东西,瘦得只剩80多斤,裸着身子的时候,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
那时候,她最怕人家说:“你抑郁啊?你这就是文化病,富贵病。”她不敢跟别人说自己抑郁了,特别怕别人讽刺,尽力不让旁人看出来。有人聊天,她就装模作样地听着,但其实不想听到那些话,也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
“赶紧结束吧,赶紧结束吧,”王丫米就一直想着,不停地想逃离。每次跟人一谈完,王丫米都出一身汗,“强撑着见人,像被强奸一样。”对她来说,沉默是最好的语言。
王丫米原本是一个比较有耐心和理性的人,但抑郁时就特别容易怒,和的士司机吵,和同事也吵。特别希望领导对她说,“丫米,你别做这个工作了,我把你开掉了。”
她的感觉也变得迟钝,她曾开过13年的汽车,从来没有追过尾,但抑郁的半个月里,就追尾了两次。“那时候我想,如果天上掉下500万,我会高兴吗?还有我这样的人,谁会和我恋爱啊?”
也有人好心劝解:“你去喝点牛奶,去泡个澡睡一觉。”但是别人不能理解,王丫米从床上起来,甚至上个厕所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美国作家、“资深抑郁症患者”安德鲁所罗门在《忧郁》一书中对此有过精准的描写:“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我在心里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龙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站出来,擦干,走到床边,十二个步骤,对我来说就像耶稣受难记一样漫长。”
“我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床上,但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而且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作为最摧残和消耗人类的疾病之一,专业书籍中那些有关症状的机械的描述――“一种精神疾患”、“食欲睡眠紊乱”、“丧失兴趣”、“持续的心境低落”,并不能悉数传达抑郁症的可怕之处。
作家李西闽在2009年的时候开始有了抑郁的症状。他写长篇小说时,都喜欢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
2008年的时候,李西闽的一个战友,在四川彭州找了个度假山庄,尚未开业,邀请他过去写作。李西闽是5月6日去的,6天后就被地震埋下面了。山庄4层的小楼完全坍塌了,李西闽住在4楼,他在废墟里埋了76个小时。
刚刚被救出来的时候,李西闽还没觉得什么,只知道获救了,挺兴奋的。他身上有伤,一根钢筋从肋骨间插过,骨头一直不好,时常会疼痛。
到了2009年,李西闽开始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情绪,他住在35楼,总想跳楼,也经常做噩梦,“有一次我站在阳台上,推开窗门想往下跳,正好有人打电话来。”李西闽接了电话之后,这个情绪很快的,一会就过去了。
但它会反复无常,不是这次过去了就算了,“好像你内心有个魔鬼一样,沉睡的时候你是个正常人,它醒过来,就会控制你。”
李西闽也时常会头疼,发作起来,只能用头撞墙,“恨不得拿一把锤子把头敲开。” 但他有时又心神不宁地切菜切到手指,竟不会感觉到痛,李西闽告诉记者:“精神上的崩溃,比埋在底下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