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健子 车佳楠
台南小吃的代表度小月赞助了一个文化项目“来碗府城”,执行这个计划的“趣游碗”团队在台湾颇有名气,他们将台湾各地的人文与风景浓缩在小小瓷碗中。这个碗装过关西、三峡及艋舺,终于来到府城台南。
这个仪式感十足的项目更像是完成了“小吃二代的梦想”。“小吃二代”说的是洪秀宏,他是度小月海外事业部总监,实际上是担仔面的第四代传人。青年艺术家们先用遥控飞机拍摄一张旧城的照片,根据图片在碗里描个大概样子,邀来台南最具代表性的100家小吃店的老板共同画完——每人完成碗里自己店面的部分。
当年台湾清治时期的“一府二鹿三艋舺”,一府指的就是台南,从台湾卷入大航海时代开始就是一省首府,只是后来台湾政治重心偏向台北,南部经济重镇又被高雄担纲,探究台南过去的文化脉落,小吃变成了最好的一条线索。《慢食府城》的作者王浩一认为郑成功降清才开启了台湾小吃的元年,那些不愿回大陆降清的郑家军索性留在台湾,在庙口卖起家乡味道,鱼丸汤、碗粿、米糕和蚵仔煎,台南成为这些小吃最集中的地方。度小月始祖洪芋头就是跟着一位漳州老乡学会了做担仔面。“担仔”闽南语是挑扁担的意思,即用扁担挑面摊沿街叫卖的面。每年清明到中秋是台风季节,风浪险恶,甚至连冒险出海也不能,相对于风平浪静,出海收入丰厚的“大月”季节自然是“小月”。每到小月,洪芋头暂时卖面营生,取名“度小月担仔面”。
台南小吃离开不了肉燥。担仔面的肉燥是灵魂,芋粿也没肉燥做不成,就连肉圆也是。肉燥是烹调好的猪肉碎,取猪油、五花腩、生蒜头和事前爆香蒜头,台湾人叫蒜酥,以及干葱,就是爆香的红葱头酥,胡椒粉、五香粉、甘草粉、冰糖、酱油。先把锅子烧干,下猪油,爆香生蒜茸。放入手剁的猪肉碎,三肥七瘦,翻炒至七八分熟,加入蒜酥和葱酥,再兜几下。这时可放五香粉、胡椒粉、甘草粉、冰糖和酱油,再炒。加猪骨熬的汤,重新入镬,慢火炖。功夫就在这里,有人熬半小时,有人熬好几个钟,但都不停地翻搅,这个过程,台湾人叫为“收”。
台南的担仔面,没有百家也有数十家,拼的就是肉燥和汤头,度小月肉燥,要熬九个小时,做成后装进一个大陶钵,台南老店那个陶钵里,边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肉胶,变成钵子的一部份,看来像是肉的化石。
“台南人吃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多讲究和阶级的区别。”台湾大成集团餐饮服务群度小月品牌协理曾温煌说。台南出了很多企业家,锦衣归故里时,一样屈身于昏黄小店,端一小碗面吃得酣畅淋漓。
对于地道台南人洪秀宏来说,住在台南最幸福的时刻是早晨。小西门圆环旁、凌晨五点开始营业的咸粥店,饕客早已满座,等着店家端上来那盘煎得油亮的虱目鱼肚。有经验的老厨师会在凌晨三点就到鱼市挑鱼,台南七股鱼塭用海水与淡水混养的虱目鱼肉质肥嫩,用生米、小鱼、虱目鱼骨熬煮成粥,拌入煎过、带有甜味的鱼肉与蚵仔,洒上韭菜花,味道几十年都没变过。
台南崇尚的是“古早”。这里土生的居民,说得好听是随意闲散,如果刻薄点形容,他们生活行动间却还自有一股旧府城的清高自傲,这里是学书法、古典音乐和拥有钢琴率最高的台湾城市,他们的舌头对味道也更加挑剔。“古早”并不意味着多么抗拒现代化,而是坚持材料和工艺认真,换句话说,不能保持食材原味、充足和鲜美,人们就不会认可。
名气很大的乌鱼子就是一道极讲功夫的矜贵小吃。乌鱼子从乌鱼腹中取出,经过晾晒后,已经如琥珀般金黄,先将早先精心保存下来的膜剥离,这样口感更糯,剥膜后的鱼子比较易碎,小心谨慎地用夹子夹住,在炭火上过一遍,说是烤,不如说是炙,在雄雄火焰中轻微热身,不超过15秒。传统的吃法,烤好后一定要放凉,因为凉后,虽然闻起来没那么香,但是鱼卵的脂感更浓郁润泽。度小月里的乌鱼子奉行的是台南经典吃法,放萝卜片和青蒜,蒜去腥,而萝卜是因为脆甜口感,与乌鱼子软糯夹在一起,吃起来很丰富。
北京的度小月也尝试过卖更加地道台南风味的虱目鱼,销量不好。洪秀宏总结原因,从小吃虱目鱼长大的人忽略了淡水鱼自带的微微的土味,北方人难以接受,加上鱼刺太多,筷子举起来却无从下口。
经营餐厅,坚持老味道是根本,更重要的是要学会因地制宜。度小月本来只在台湾南部,十几年前才开始在台北开店。台南小吃讲求“吃巧不吃饱”,士绅传统在这里依旧有影响,只有做体力活的人才会吃到十成饱,体面人家是不屑于放纵口腹之欲的。馋的时候怎么办?稍稍吃一点,所以台南所有的小吃份量都很小,担仔面也做得像一口面。习惯把面条当主食的台北人吃不饱,度小月只能加大份量,到了北京,台北人的那碗面又小了,我们现在吃到的,份量又增加了30%。
台湾南北方口味差异很大。台南人的吃食沿袭了农业社会的特征,料足味浓,至于台北人,早早学会了那套少油清淡的现代膳食理念。洪秀宏觉得北部人最不能接受的食物大概是台南的炒鳝鱼了,“勾的芡里面加了醋和糖,还有我们台南传统的浮水鱼羹,我带台北的朋友去吃,碗里勾得浓浓的芡,加上糖和醋做汤底,他们觉得奇怪极了。”
台南人嗜甜。“南甜北咸”在台湾也成立。关于府城人为什么那么爱糖,说法好几种,洪秀宏相信这种解释,早在制糖业还不发达的时候,糖是昂贵的调味品,严格人头配给制,府城是产地,人又富有,待客时越甜越能显示出主家富裕好客,久而久之,这种口味偏好就形成并流传下来。
正因为这样的差异性和多元化,在台北时,台南小吃需要巩固地域和口味的关联性,后来到了大陆发展,不能局限于小吃束缚,他们的思考又变成了“在不停的融合和抛弃过程里,什么才是台湾菜”?
传统烹调手艺在强调功利的华人里遗忘速度飞快,条件好点的,都把小孩送去念法律和当医生。度小月设立了一个“智囊库”,定期到民间拜访这些厨师,记录、整合他们的料理手法,生怕哪天就成为绝唱。“胡椒猪肚汤就是我们从新竹访到的做法。50年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做,猪肚要洗得干干净净,一丝异味都不能带,胡椒要现磨的,带有点粗粝的颗粒感,食材放进去,文火熬几个小时。喝个汤太麻烦。”曾温煌说。
洪秀宏他们追溯到日据时代的酒家菜,这是台湾菜的起源之一,三杯鸡就属于此列。第二种是酒席菜。这就是台湾民间的代表菜,在年节和婚丧嫁娶的办桌宴上,办桌的厨子,按大陆的话讲,叫野厨子。
去年台湾有一部电影票房很好,叫《总铺师》,讲的就是他们,别看不起这种出身的基层厨师,酒席菜强调混合,各种鲜料混杂在一起,能成就一种新味道的甜鲜——只有他们,掌握着这项地道的古早手艺。